特稿|“你的虚拟恋人已上线”
第一次购买虚拟恋人的“包天”服务,毛昕然(化名)体会到了恋爱的感觉。她时刻留意着手机屏幕的明明灭灭,期待着对方的回复,心跳得很快。
即使她知道,手机那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,她花了元买下的,但她不那么在意,毕竟这样的“恋人”曾和她一起度过了许多人生灰暗的时光。
这项兴起于年的付费服务,提供陪聊、哄睡、逗笑和一切给人以“恋爱”氛围的陪伴,作为店员的“恋人”们被包装成一个个商品,吸引着在当代生活中感到孤独疏离的人们投身网络世界,找寻新的连接。但和恋爱不同的是,虚拟恋人被要求做到“即时满足,即时终止”,对于深刻的爱,人们似乎兴趣寥寥。
年,因为对虚拟恋人行业涉及色情交易的整顿,许多提供服务的淘宝店铺纷纷下架。到年疫情期间,这一沉寂的行业又在“集体宅家”、“社交距离”的特殊环境下再次复苏,占领了B站的自制视频区,人们才发现——整个行业架构早已转而埋在互联网的地下,客人、店员、老板,人情波动依然藏在明码标价的价目表背后。
无处安放的孤独
毛昕然知道虚拟恋人,是年在百度“虚拟恋人吧”里。贴吧里充斥着大量相似的广告贴,多以风格唯美的网络图开头,内容是楼主宣传自己的虚拟恋人店铺,店铺名叫“落日玫瑰”,或者“甜蜜情丝”。
毛昕然看得眼花缭乱,她当时刚上高二,时常在贴吧潜水,“(广告)弄得特别梦幻,就很想点一个试试。”
终于在一个宿舍熄灯后的深夜,毛昕然下定决心选择了一间店铺,下了半小时的“文字单”。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,跟客服谎称:“是给我朋友点的。”后来毛昕然告诉记者,“……或许当时我觉得(自己)很可悲吧。”
“恋人”很快加了毛昕然的QQ。看到新联系人图标上的红点,毛昕然心跳不断加快。
下单这天,是她感到最孤独的一天。中考时,毛昕然考入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之一,但原来的QQ号被盗,以前的朋友大多渐渐疏远;而与眼前来自不同生长环境的新同学,她常常无话可说。毛昕然讨厌参加班级和学校活动,人一多,她就感到恐慌,“像有一堵透明的墙挡在面前”,毛昕然说,“我觉得周围人不喜欢我……不过我也不喜欢他们。”
高二虽然分班,但还是原本班级的同学各自抱团。毛昕然住校,舍友之间成绩竞争激烈,,还经常因为作息问题产生矛盾。每次吵了架,毛昕然给家里打电话,母亲只是劝她“多想想自己的问题”,或“吃点好的,换换心情”。
成绩成了毛昕然唯一的依仗。每个月月考出分日,她听不进去课,一天只吃一顿饭,“紧张得想吐。”下单那天,毛昕然考了分班以来的最差成绩。班主任让她搬了个马扎坐着,“她瞪着我,一直问我为什么退步这么多。”十点下了晚自习,毛昕然一个人站在宿舍楼背后的空地,盯着一棵树捂着嘴流泪。宿舍的室友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睛,但没人问她怎么了。
似乎只有那个来加她的虚拟恋人,关心她遭遇了什么、在想什么。
“这么晚来点单,是不是心情不好呀?”
对方语气温柔,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,毛昕然的倾诉欲前所未有地高涨。她缩在被子里,一边打字一边哭,舍不得放下手机,紧紧掖着被角,生怕漏出一点手机屏幕的光,让宿舍里的其他人知道她熬夜,“不自律。”
那时的虚拟恋人服务还不算太贵,这一单半个小时,毛昕然只花了8元。她翻来覆去地看那一晚的聊天记录,反复咀嚼安慰的残渣。大约两周后,她在家关上房门,下了第一个语音单。当时聊了些什么,毛昕然如今已记不清,但她始终无法忘记语音电话接通那一秒,“有人在那里等着听我说话”的兴奋感觉。
相似的灰暗时刻让周旋(化名)选择了虚拟恋人。年,周旋读高三,学业沉重带来的巨大压力被她用力掩在心底。即使她以高分考上了上海一所高校,但她发现自己“整个人都不太对劲”,强竞争性的学习环境再次将她带回了压力的阴云下。撑不下去的时候,她去看了医生,被诊断为抑郁症。看诊、吃药,她的情绪慢慢好转,但停药后,那种难受的无力感又卷土重来,“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。”
那时候,高中时的好友、也是和周旋一起生病的“难姐难妹”,第一次给她点了一个虚拟男友。“她也知道我在大学里没什么朋友....。。有人陪我说话会好一些。”
对周旋来说,比起爱人,虚拟恋人更像是一个树洞。从大一下学期到大二上学期,每隔大半个月,周旋“想起来就点一次”。被问到理由时,她先是说“太无聊了”,停顿一下,又补充道,“那段时间心情不好,真的很不好。”
“聊完会好一点,虽然很短暂”,周旋说。
恋爱的价格
孤独的依托是一门由金钱和网络构筑起来的生意。从年起,“虚拟恋人”开始在贴吧、豆瓣流行,有人留言寻找陪伴聊天的对象,价格大约在每小时20元不到。此后,大量店铺聚集在淘宝,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录了当时的淘宝指数,从年8月开始,“虚拟恋人”作为关键词的搜索指数在3个月内升至次。
据毛昕然回忆,年下单,一单最高不会超过50元。而如今市场上虚拟恋人的价格已然翻番,服务分类和收费指标十分精细。每间店铺都有专门的价目表,多是店主自己定价,不同的店铺之间价格浮动很大。
年1月,记者翻阅了淘宝上十几家提供虚拟恋人服务的店铺价目表,按照业务大类分,只和“恋人”用打字和语音条交流,一小时35-85元不等;语音连麦或哄睡通话的价格是文字语音条的两倍,最贵的超过元一小时。时长越长、“恋人”等级越高,价格也就越贵。
自十七岁开始,毛昕然断断续续购买了几十次虚拟恋人服务。她最高的一次消费是花元给一个熟悉的虚拟恋人店员“包天”,这是她常买的那间店铺里最贵的几种服务之一,再往上还有包月、包年和VIP卡。她狠下心来包天,以为这样就不必再反复看表,担心按小时计算的甜蜜时间还剩下多少可供消耗。
但“包天”并不意味着真正的“随时”。年的暑假,第一次“包天”,毛昕然在驾校学车,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,只有中间两个小时可以午休。练车时她把手机放在副驾驶座上,眼睛盯着前方,余光能瞟见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。烈日炎炎,车里有38度,汗从鬓角流下来,心跳得很厉害,恋爱的感觉和中暑相似,“很亢奋,一想到是他在给我发消息,就很难集中注意力。”
遇到聊得来的“恋人”,毛昕然能很快进入角色。熬到午休,毛昕然想着终于能好好聊一会儿,却看到对方发来的“宝贝辛苦啦,我午睡一会儿,晚点再说”,没有再回过她的消息。
这是毛昕然第一次感觉到虚拟恋人也有自己的作息,不会无时无刻围着她这个“客人”打转。她认为真正的恋爱是要彼此包容的,因此她选择像现实里善解人意的女友那样回复了一句“午安”,心里却在想,“可是我都花了那么多钱了。”
“包天”到期前,“小哥哥”在连麦里告诉毛昕然,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接单了,因为“状态不好,不想和人聊天”,他的等级很快就要从“镇店”掉回“金牌”,而她是他恢复营业之后的第一个顾客,他很希望毛昕然续单。毛昕然回忆,“他一直在强调,我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。”
对方声音清亮,语调温柔,话语却寸步不让,充满意图的话术让毛昕然有些不悦。毛昕然看了一眼